黄礼明:较量(小小说)
乔老三是一位猎人。很多年以前,棕马岭流传着这样一句歇后语:“乔老三打猎”,有两层意思:第一是“一枪毙命”,他打的所有猎物,均是击中眉心,无一例外;第二是“够吃就行”,平日,乔老三打猎,从不滥杀,日有裹腹之粮,冬有御寒之衣,足矣!有一年包谷熟了。熟透的玉米棒子引来一群野猪,一夜之间把岭南刘家湾的一片地折腾得面目全非。见了美食的野猪,狂性大发,尤其是领头的公猪,强悍无比,凡遇阻挡,便瞪圆血红的双眼,龇开獠牙,横冲直撞。几个回合下来,山民们不仅没能阻挡野猪的入侵,反而有两人受伤,被獠牙刺伤了大腿。没法,山民请乔老三出马。乔老三应了,携了猎枪,趁夜幕隐于野猪出入的山梁。夜半,十几头野猪在公猪带领下,翻山越岭,浩浩荡荡而来,山道上,忽见一人持枪而立,挡住去路,便齐崭崭停下脚步。稍倾,公猪一声低吼,头一昂,龇着尖利的獠牙,朝齐老三撞了过来。乔老三拉开架式与公猪较量,人来猪往,一番缠斗,趁公猪喘息之机,扣动枪机,打掉公猪一颗獠牙,以示警告;哪知公猪受伤,兽性暴发,腾空而起,不顾死活向乔老三直扑过来。乔老三本无杀它之心,只想让它知难而退,但见公猪拼命的模样,知其桀骜不驯,本性难移,就动了杀心,不慌不忙之中,侧身避开,待那傢伙转过身体,抬手就是一枪,正中公猪眉心,送它去了西天。那一帮猪妻猪妾猪儿猪女见头儿丧了性命,吓得三魂少了二魄,“轰”地一下蹿入山林。自此,野猪再也没有出来糟蹋庄稼,似乎棕马岭从未有这个族群。这厢才消停那厢又起波澜。刘七的养殖场因“狐狸得蹊径,潜穴主人园”,搞得他焦头烂额,任怎么防,都防不胜防,损失不在小数。防范不住狐狸的折腾,刘七只得把眼光投向乔老三。乔老三虽以狩猎为生,但他认为人也好物也好,共生才能共荣,做事须有底线。于是扛了猎枪,呆在养殖场守株待兔。凌晨,响了一枪,养殖场的人只听到一声枪响,但就这一枪,养殖场此后再没遭狐狸骚扰。后来有人问乔老三,乔老三笑笑,不答,因为他私下里与白眉狐王有个约定。那晚,狐王似乎嗅到了乔老三的气味儿,在山坳上一声长啸,低低的,这是向乔老三下战书。乔老三懂,便不再藏匿,现身与之对峙,四只眼睛在夜空下交织,目光里流淌着骇人的凌厉、强者的自信,一袋烟功夫,从憎恶、怀疑、淡定到信任,狐王忽地在山坳上来来回回快速奔跑,以乔老三的目力,也只能看到夜幕下一团飘忽不定的影子,稳住心神,他朝着山魅一样的幻影果断开了一枪。枪子儿从狐王的后腿穿过,但没伤到筋骨。这一枪达成了狐王与乔老三的契约,白眉狐王立起身子,眼神里荡漾着感激的涟漪,朝乔老三点点头,消失在黑夜之中。如此出色的一位猎人,有一天居然对外宣称,不再玩枪了。这是为什么?多年以后,乡邻们才知晓了个中原由。那是乔老三最后一次上棕马岭打猎,在野草丛生的山壁旁,一只野兔从藤蔓间惊慌窜出,不过没跑几步便停了下来,回头盯着乔老三。乔老三觉得奇怪,朝野兔走去,见乔老三上前,野兔立马纵身跑开,但没跑多远又再次停下身子。乔老三大奇,平日,野兔见了人,恨不得四条腿变作四只翅膀,早就扑腾远了,今儿个咋的,好象成心和乔老三逗着玩儿。乔老三不再理会,回头继续走向山壁,野兔见状,竟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跑来跑去,一只小小的兔子居然向棕马岭第一猎手叫阵,这不是灯蛾扑火吗?乔老三觉得好笑,用长刀拨开藤蔓,山壁上赫然出现一洞穴,洞穴里藏着一窝小兔,真个是“丝千缕,雪一团”,有的眯起眼睛蒙头睡觉,有的睁开眼睛四下张望,煞是可爱。正在这时,乔老三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,本能地扭身避让,但足踝还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下,痛得他猛地跳了起来。一只野兔从脚边“哧”地一声跑了开去,没跑几步仍旧回头瞪着乔老三。乔老三异常恼怒,愤然举起猎枪,稳稳地指向野兔脑袋。野兔似乎不知危险降临,面对黑洞洞的枪口,露出几颗白生生的牙齿,作势欲扑,完全是一副准备随时出击、舍命一搏的架式;腹下,两排鼓鼓的乳房,随着惊慌、愤怒地呼吸起伏不定。原来,是一只正在哺乳的母兔。看了一眼足踝上渗出的殷殷血迹,又看了一眼纹丝不动、蓄势待发的母兔,乔老三垂下枪口,慢慢地垂下了枪口。当然,乔老三并不知晓“劝君莫打枝头鸟,子在巢中盼母归”这些诗句,但是,这一场较量,他认输了,彻彻底底地认输了,面对无所畏惧、视死如归的一位母亲,尽管它仅仅是一只野兔,一只咬伤了自己的野兔。回到家,乔老三用盐水洗了洗足踝上的几个牙印,毁了猎枪。从此,棕马岭多了一个耕田耙地,“相见无杂言,但道桑麻长”的庄稼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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